麦屯食单 一

我对于饮食的全部认知,大概是从汪曾祺老先生那里得来的。

初中时,班主任送了我一本《人间草木》。那是一本薄书,硬壳黄纸,大抵都是关于汪老先生一辈子对人对物的回忆。自然也有吃的:高邮的鸭蛋,西南联大的汽锅鸡,建国初招待客人时炸油条塞肉,还有二次下放,在张家口坝上深夜烤的花生。

那时候年纪小,并不懂文字背后的世事风霜,只觉得那些寻常的食物,在他笔下竟别有一番滋味。每次午餐前,总是看上几段文字,开开胃口。

年岁渐长,自己动手仿照做过几样,汽锅鸡的汽锅用电饭锅代了,炸油条塞肉也试过冷冻的回锅,滋味总觉得差了些。才渐渐明白,汪老先生吃的不只是食物,而是一段段过往,是困顿生活里自得其乐的坦然。

我还记得汪老先生在《冬天的食物》中写过,“离家的游子要学一些家乡的菜,胃不孤单,心就不孤单”。如今我也是孤身一人,离家万里,未敢想追上汪老先生的心境,但多少可学一些。

名字是仿了《随园食单》,但我对袁枚本人不甚感冒。老先生文章写得好,脾气却古怪,说什么“火锅最鄙”,这我可不依,人在北方,天一冷,若无火锅,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安慰这胃口的。

这“麦屯”,是住处之名,冬天比别处冷些。初来时觉得荒凉,如今也算扎了根,超市不远,锅碗齐全,慢慢也就开了火。

这里不谈“烹调秘诀”,也无“药理之功”,只记几样自己做过、吃过、想念过的东西。有成功的,也有失败的。写的好坏不论,只图一个“吃”字–吃得自在,吃得有味。


在麦屯办月度的 DB dinner 时,我常常会提前好些天开始琢磨菜单。鱼要蒸一条,汤做三鲜,前菜用鱿鱼切片,颇为爽口。至于肉菜,思来想去,还是决定做一碗梅菜扣肉。

对于梅菜扣肉,记忆来源于爷爷奶奶家的年夜饭。

爷爷奶奶住在绍兴乡下,小时候家里只有春节才回去一趟。那时候的爷爷还能走动,每次回去,他总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等我们,小小的我从车上跳下来,一眼便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。

梅菜扣肉是奶奶做的。肉是长条切片的,瘦肉部分划开,肥肉连着,肉皮煎过,微皱。底下铺着厚厚一层自家晒的梅干菜,吸饱了油脂,泛着浓香。我小时候不爱吃肥肉,总是挑着瘦肉吃,可瘦肉干得紧,还得奶奶另外浇点酱汁才下饭。

爷爷奶奶节俭,一碗肉吃好几顿是常事。吃不完的就放进冰箱,等到初一再热一次端上桌。说来奇怪,我其实不太喜欢吃剩饭,唯独对梅菜扣肉心软。反复蒸煮的肥肉慢慢化开,瘦肉也变得酥松,味道反倒更入味了。

因为这道菜是我爱吃的,家里人也总愿意让着我。我便在几日之中,一口一口把它吃完。可终归是小孩子,有时最后也剩下几口,奶奶就把碎肉拌上饭,喂给门口的大黄狗。过年时,这条大黄狗往往会被我用鞭炮炸的吓入山里躲上一整天,总算能蹭我的光吃点好的。我喜欢摸它顺滑的毛,于是大黄狗就一边颤抖着身体,一边在铝盆里狼吞虎咽。

后来爷爷慢慢走不动路了,大部分时间躺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。我也开始窜个子,一餐就能消灭大半盘梅菜扣肉。爷爷开始吃得少了,喜欢的黄酒也因为风湿而被老爹禁止了,就只能抽着烟,看着我狼吞虎咽,和大人们聊着些我听不懂的绍兴方言。

大黄狗没了——爷爷说有一夜它跑山里吃错了东西,回来的时候已经口吐白沫,倒在门前了。他又从哪儿找来一只小狗崽,蜷在门边的破毛毯上,眼巴巴地望着厨房等奶奶分饭。

再后来啊,我上了大学,赶上了疫情,一连好几年没能回家。交换前,我决定顶着一些风险,自己坐高铁回去看了爷爷。爷爷已经几乎卧床,我搀着爷爷坐在门口。爷爷坐在专属的竹椅上,吱呀作响,我就去找了个木板凳,坐在爷爷的右边。当年的小狗崽已经长大了,毛茸茸顺滑的一团,一步一垫的跑过来,趴在我的脚下。

屋里的奶奶正在做梅菜扣肉,肉下锅的一瞬间腾起一片油雾,窜起酱香。爷爷叨叨,“去国外注意安全,照顾好自己,好好读书…”大部分是方言,听不懂多少,我只能点头。

我只呆了一天,来去匆匆,因为隔天就要从浦东出发。离开的时候爷爷腰疾犯了,已躺回了床上,奶奶送我去村口。走之前我隔着窗户喊了声“爷爷再见”,用的是方言,大概极不标准。

交换中途,老爹告知我说,说爷爷感染了新冠,身体状况不是很好。但是老爹盯着爷爷的身体,应该不会有大碍。

过了一个月后,老爹说,爷爷身体每况愈下,去了好几趟医院,但是医生也无能为力。老爹说爷爷的身体就像是快要报废的汽车,大部分零件都开始出问题了,谁也不知道在哪天会彻底跑不动路。

又一个月,凌晨,我接到了电话–爷爷走了。走的时候,老爹正好换班去休息。

事后得知老爹在那半年几乎天天开车跑绍兴,从四明山绕夜路过去。夜里冷清清的,虽灯光完备,却也孤寂难行,很难想象老爹是怎么撑过这段时间的。

我常想,要写点东西,记下这段和爷爷奶奶的故事,但每每提笔,又搁下。爷爷走那天的凌晨,我放下手机,穿衣起身,坐在桌边,等天微微亮了,走出门去,在Mendota湖边坐了很久,看水面一点点泛起光来。

我总以为,悲伤会在某个拐角里等着我,会在某天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,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。但直到交换结束回国,我才有机会去爷爷坟前磕头。墓地的位置极好,是爷爷自己亲手选的,面朝湖水,湖边种了几株竹子。香点上了,我静静坐着,看着烟一点点升起。旁边放着爷爷生前爱抽的香烟和几样零食。

那一刻,我甚至忍不住想笑。爷爷大概就是被临时喊起来,听着老伴、儿子、孙子在耳边碎碎念,念着过往,念着日子。

就在那一瞬间,我特别想吃梅菜扣肉。想起小时候不够高,需要踩着小板凳才能够着桌上的那碗菜。老爸笑着说,年节嘛,破例让爷爷喝点酒。爷爷就一边嘬着自酿的糯米酒,一边夹菜,一边抽烟,一边唠叨。厨房里传来奶奶收拾灶台的声音,堂兄弟们讨论着工作和未来,姑父姑妈们说着一年的鸡毛蒜皮,而我只想着——年真好,不用写寒假作业。

我一直很相信一句话:“只要还有人记得,一个人就没有死去。”

只要我还记得爷爷,记得他的梅菜扣肉,他就还活着。

味觉,是有记忆的。当我在异乡复刻这道菜,揭开锅盖的瞬间,热气扑面而来,梅干菜的清香夹杂着肉脂的醇厚香味,把我一下子带回了绍兴,带回了爷爷奶奶家,带回了那个旧岁月里温暖的小厨房。

我很怀念我的爷爷。

我很怀念那碗梅菜扣肉。

我很想,再吃上一口奶奶做的梅菜扣肉。


原料:
五花肉一块(厚切),梅干菜适量,姜片,京葱,料酒,八角,香叶。

酱汁:
生抽两勺、啤酒两勺、老抽一勺、糖适量、白胡椒粉少许。

做法:
一、五花肉冷水下锅,放入葱白段、姜片、八角、香叶,倒入适量料酒,大火煮开后转中小火煮半小时。十五分钟时翻个面,煮至筷子能插入但不散。

二、梅干菜提前用清水浸泡约45分钟,中间换几次水,去杂味。泡好后挤干水分备用。

三、将煮好的五花肉捞出,趁热均匀抹上一层老抽,肉皮朝下浸泡10分钟,让颜色上得匀实些。然后晾干表面水分。锅中倒少许油,五花肉皮朝下,小火煎约3分钟,至猪皮微微起泡、略皱即可。

四、(可选)可用煎肉时剩下的油,爆香姜丝,下梅干菜略炒,加入一部分调好的酱汁炒匀,提香。

五、将五花肉切片,蘸上酱汁,与处理好的梅干菜交替叠放在碗中,肉皮朝下(蒸好后要倒扣)。

六、锅上汽后,将肉碗放入,大火蒸约90分钟。

七、蒸好后,倒出多余汤汁入锅,加少许水淀粉,熬成稠汁,浇回扣肉上即可。


麦屯食单 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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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uthor
Nemo Yu
Posted on
June 9, 20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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